起初，我们村子里家家户户的春联都是林老师写的。除夕的早晨，父亲打发哥哥们拿了大红纸去林老师家，不一会儿就拿回来写好的春联，贴在门框上，一个寒素的家庭忽然就有了过年的气息。

林老师是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解放的那会儿任巉口小学校长，新中国建立县人民政府，组成人员里就有他的名字。后来林老师被发配到葛家岔的贾家湾小学教书，直到病故。此后林老师逐渐不大给村里人写对联了，就推荐到我二哥这里写。二哥上小学时是林老师的得意门生，受林老师的影响，从小写得一手好字。他这个时候正在上高中，杨志成、纪建昌、苏文海这些当时在全县教育界颇有声望的教师都是他的语文老师。二哥数理化学得不咋样，写字却是年年有长进，刻蜡版、办板报、写标语，都有一手。经林老师这么一推荐，二哥就担当了给村里人写春联的角色，一直到改革开放后的好多年。

这是全家人最为喜悦和荣耀的一件事情。你想想，在一个村子里，大家都认为你是一个读书人，且是一个读出点模样儿的人，会是怎样一种感觉？大家拿来纸张让你写对子，一方面是有求于你，另一方面是给你一种荣耀，对林老师是如此，对二哥也是如此。因此，每年除夕的早晨，村里的大人或是小孩拿着大红纸推开我家大门的时候，二哥总是很乐意地为大家写好一副副对子让人家拿走。而我，更愿意帮人们做些裁纸、研墨之类的辅助工作。也就是在二哥一年一度为村里人书写对子的过程中，我也耳濡目染了一些传统文化知识。

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那个时候的春联，最突出的特点是浓郁的政治色彩。按照后来我获得的对联知识看，那时候的有些所谓“春联”，完全脱离了对联的基本规矩，不管什么对仗、音韵、平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对联。最常见的是“不忘阶级苦 牢记血泪仇”一类句子。而横额除了“欢度春节”之外，就是“永不褪色”“破旧立新”了。

那时候，毛主席诗词中的经典句子被广泛地用来写成春联。二哥常写的是“四海翻腾云水怒 五洲震荡风雷激”“喜看稻菽千重浪 遍地英雄下夕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一类诗句。作为春联，毛主席诗句里最合时令的是“风雨送春归 飞雪迎春到”，因此也最常被二哥书写。还有“春风杨柳万千条 六亿神州尽舜尧”的诗句，既合时令，又对形势，作为春联再好不过。毛主席写这首诗的时候是1958年，而二哥给大家写春联的时候，中国的人口已经是七亿多，所以他把后面一句大胆地改成“七亿神州尽舜尧”。到了1976年春节，毛主席新发表了两首诗词《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和《念奴娇•鸟儿问答》，这一年二哥就将“到处莺歌燕舞 更有潺潺流水”和“世上无难事 只要肯登攀”的诗句写到乡亲们的门框上。

二哥写春联，对林老师写对联的方式进行了认真揣摩，形式上尽量写得工整、美观，不由着性子来，内容上严格遵守政治要求。在这样的前提下，他又根据各个家庭的情况稍稍有所灵活和发挥，例如这一家有人参军，二哥就写“军民团结如一人 试看天下谁能敌”，横批是“全家光荣”；那一家有人毕业回乡劳动，就写“扎根农村干革命 志在全球一片红”，门心里写“广阔天地 大有作为”；又有一家恰好要娶媳妇，就写“劳动夫妻争当模范 革命伴侣比翼双飞”，横批是“共同进步”……

除了这些政治性很强的对联之外，二哥也偶然写一些比较“软活”的春联，例如“爆竹一声除旧岁 梅花万点迎新春”“一年四季春常在 万紫千红花永开”等等，至今仍然深刻地留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