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博
母亲的手,从我的梦里伸进来。那是在上个世纪50年代的童谣里,挥动的小手,稚嫩而温润。她的手沾满土壤和小草的清香慢慢长大,她的手又在体味风霜雪雨的田野上变得厚实有力,她的手里有一支秃了的树枝,却终究没能写出自己的名字。
母亲的手,从18岁那年开始,属于一个叫作“油坊沟”的小村庄。从此,她的手属于那里的田埂日暮,属于寒冷的风里躺在崖头之下的水泉,属于一家人简陋的两餐和干粮,属于深夜里如豆的清油灯旁破衣裳的缝缝补补。
母亲的手,布满春夏秋冬里永不合拢的皲裂的伤口,那是土地和空气给予她的礼物,是沉重生活的喘息之下辛劳的坚守,是忍受着生命艰难跋涉的闪亮的标签,常常闪耀着对生命饱满的希望,对命运的言听计从,对山村土地和家园梦想的执着守望。
母亲的手,在改革开放后的第三年,开始属于自家土地里的庄稼,属于油坊沟小山村的故事和传说。八月近中秋的那个月夜,她颤抖着手抚摸我娇嫩的额头,那是血脉里温暖的真实传递,那是我作为生命个体时神经记忆里最初的感动。
母亲的手,是春天里东风吹醒土地后跳跃在野菜上精美的舞蹈,是夏收时节烈日炙烤的麦浪尽头收割庄稼的灵动的音符,是秋天落叶颗粒归仓河水冰凉时体会最深的触须,是冬日水冻草枯时温暖土炕上伴随童谣缝补岁月的天使翅羽,是我记忆里最温暖的抚摸,最深情的训诫,最热烈的爱。
母亲的手,终于在2008年的秋收之后,彻底告别了她耕种了40年的土地。那年之后,小村的麻雀和燕子的啁啾声远了,鸦儿湾和岔儿沟的风声也远了,小河里的流水和上川子边上的回声都远了。一起远去的还有母亲的手的青春纹络,还有母亲60年的光阴故事。
母亲的手,在陪着我挤进这座小城之后,是我们一日三餐之上的岁月之歌,是牵着孙女孙子上学的安全之索,是擦拭着玻璃和桌椅也擦拭着儿女内心尘埃的精神之器,是日渐松弛的皮肤下突兀的骨头里那难以停息的慈悲之美,是70年漫长光阴里酸甜苦辣悲欢离合的人间之爱。
母亲的手,是充满着悲壮奋斗历程的一部史书,是画在人间江湖之上的一幅水墨,是遍尝苦辛甘甜的一则故事,是孝老爱幼和睦邻里崇德向善的一束光芒,是70年岁月里温柔而坚定的一个见证,是燃烧在我内心坚定无比的精神之火,是我灵魂里璀璨盛开的那一朵蓝莲花。
母亲的手,在靠近她的70周岁生日之际,在前几天为我纳千层底之时,在不经意从视频号里学习做出美食之上,在偶尔说出人生大道之语之中……我忽然就充满了冲动与感动,我忽然就坐端了身姿,挺起了胸膛、写下了端正的文字,我忽然就想起那双手里,紧紧攥着我生命的神奇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