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了一套单元楼,稍事装修,客厅和厨房之间的隔断正好做了一个博古架。住定之后,陆陆续续,博古架上也就摆满了东东西西。不管怎么说,每个家庭总有值得怀念的一些琐琐碎碎,而有些小摆设就时时提醒着人们对逝去的岁月的记忆。
我的博古架上最不显眼的是那把小茶壶。为了使它显眼些,我在茶壶底下扣了一只小宋碗,虽然垫高了一些,由于小的缘故,还是不显眼。别人也许不知道,这把小茶壶在我的心中是最显眼的。
小茶壶从嘴到把也就是十一二公分,壶身是瓜棱形的,上面有彩绘的花鸟,壶盖和壶把之间连着一条细银链,由于年长月久,银链已然发了黑。这是祖父用过的茶壶,祖父去世后,父亲就把它小心地保存了起来,因而茶壶上面依然是祖父的手泽。我对这把小茶壶倍加珍视,是由于我对祖父怀有深厚的感情。祖父人缘很好,在我们生活的方圆有口皆碑。
但祖父对于我却是十分严厉,以至于苛刻,大约出于我当时不能理解的“望孙成龙”的心理吧。因而可以说,我对祖父的爱,是在祖父逝去、我也懂事了之后才慢慢产生并越来越浓厚的一种无可寄托、无可表白的特殊感情。祖父活着的时候,我对他的感情实际上只是怕。自我二三岁起,那大约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祖父就开始了对我的启蒙教育。祖父的教育方法很特别,他用硬纸片剪成四、五公分边长的小方块,每个方块上写一个汉字,一面是简体字,一面是繁体字,他就用这小方块来教我识字。这方法很奏效,我不仅认识了简体字,同时认识了繁体字,这也是我在少年时代得以大量阅读繁体字、竖排版的书籍的基础。祖父在教我识字时,手里总是抓着那把小茶壶,茶壶在祖父的大手里只可一握。他或者将壶嘴在自己的嘴唇上点上一两点,呷上一半口,或者不喝,只是就那么在手里抓着。茶壶不离祖父的手,也就成了我最初的“教具”。
据说,我在六岁的时候,已经能够将报纸读下来,也掌握了简单的加减乘除。这都是在祖父的逼迫之下,在晚上脑袋丢来丢去的瞌睡里,在清晨不得不离开温暖被窝的无奈中,在打骂呵斥、循循善诱、坚韧不拔等等复杂的氛围之中“磨砺”出来的“成果”。当我成年之后长夜失眠时,我就十分怀念童年时代的那份瞌睡;到我自己课女读书,希望造就一个对社会有益的人的时候,我才知道了承担这份责任的艰难。由于“早慧”,六岁时父亲领我去报名念小学。当时,我的性情很古怪,不管老师问什么,也不管会不会,反正一言不发。老师说:“还小,明年吧。”我上小学就到了七周岁。上了小学,又上了初中,这六七年里,祖父又给我教会了许多东西:打算盘、写大楷……尤其是背诵,不但背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还背了《毛主席诗词》《老三篇》《老五篇》——他把对共和国的感情具体到了我的背诵上面。不管我干什么,我记得,那把小茶壶始终在祖父的手里抓着,而祖父也渐渐到了暮年。
祖母先祖父而去,暮年的祖父很孤独,且时时有了暮气。那时是七十年代初期,一次,父亲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只猪头,中午,母亲把猪头洗净、切开、下锅,父亲叮嘱祖父下午看着把猪头煮好,晚上享用。我们都心情很好,父母高高兴兴去上班,我们也高高兴兴去上学,每个人心中,都为那顿晚餐激动了整整一下午。可是,晚上回来,一个个脸都“绿”了——猪头被煮烂了。虽然“肉烂在锅里”,但是毕竟不能吃,全家的期待就这样泡了汤。祖父酷爱象棋,棋艺在方圆很有名气,虽然晚年不怎么上手,可往棋摊上一站、一看,世间诸事就不复存在。肉煮在锅里,他就去看棋了,看完回来,肉已烂了。母亲虽没说什么,脸色自然不会好看。我们做孩子的,是眼看到口的美味不翼而飞了的义愤。祖父坐在那把老旧的太师椅里,低垂着苍老的头,一言不发,银白的长须堆在衣襟上,手里抚弄着那把小茶壶,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每当想起这件事,我就不禁潸然泪下,每当看到博古架上的小茶壶,祖父的面容就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