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强

作为土生土长的大西北人,对于故乡原野上生长的那一枚枚朴实的洋芋,就如同亲人一样,熟悉亲切。

日常生活中,无论蒸、煮、焖、炖,还是烧、烤、炒、炸,洋芋的做法可谓花样翻新,吃法也是多种多样,味道更是各具特色。从小我对洋芋都是百吃不厌,特别是每当夏秋之际,洋芋成熟的时节,对烧洋芋可谓是情有独钟。

每年农历八九月,当田野里所有的麦子收割完毕,随着一场又一场的霜雪落塬,曾经满屲满地葳蕤葱绿的洋芋枝叶也彻底干枯萎黄,丝丝蔓蔓地蔫在地里。放眼望去,只见成片成片的洋芋地里一个个的土包高高隆起,此时的大地深处,尽是一窝窝、一颗颗丰盈饱满的果实。人们要赶在深秋土地封冻之前,将滚圆的洋芋蛋一垄垄翻耕、挖掘出来。有的就地装网袋售卖给附近的商家,转眼变成红展展的钞票,鼓了腰包,更足了致富的信心；有的畜驮车载拉运回家,小心翼翼地藏在庄院的深窖里,用麦草、布片或毛毡等苫严窖口保存妥当,作为全家一年的菜蔬口粮,待日后雪封门闭后,变着花样慢慢地享用。

时序更迭,秋风一阵紧似一阵,秋雨一场凉比一场,甚至有零星的雪花随着肆虐的冷风和孤寂的鸟鸣,纷纷飘扬。快要入冬了。田野渐次逝去了昔日的勃勃生机和无限繁茂,归于萧瑟和沉寂。倒是山乡远近星罗棋布的村落庄院里,鸡鸣狗吠,语笑喧阗,烟火十足。太阳慵懒地从东面山巅缓缓爬上来,如同一枚硕大的经霜的红橘,悬挂在山顶枝干横斜的大树上,温暖着草木和人畜。这时,脚步稍微消闲下来的人们,才开始打理多日来因为在田间地头忙碌而无暇顾及的家园。主妇们擦洗灶台上的坛坛罐罐、碗筷案板,男人们打扫院子、整理农具、喂养牲口,大家各干其事,各得其所。当然,他们不忘从厨房的竹筐或袋子里抓出十来颗个大面饱的洋芋,然后拿一把推耙伸进黝黑的炕眼,在燃烧正旺的“填炕”里扒一个不大不小的坑窝,再将洋芋一个一个塞进去,并仔细地覆上周围红通通的火星。塞进炕洞的洋芋,可洗可不洗。如果是个讲究人,可以将洋芋清洗得一个赛一个的白净,如果没功夫或嫌麻烦,完全可以不洗,烧出来照吃不误,风味不减。把洋芋在炕眼里填埋妥当后,最后用草塞子或小木门堵上炕眼,以便加热、保温,静待成熟。

大约一个小时左右,洋芋就能烧熟食用了。当然,烧洋芋也不必刻意掐表。乡亲们祖祖辈辈依山傍水生长于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俯天察地,风来雨往,有的是丰富的生产和生活经验。无影无踪的时间,身边的树影、发黄的麦秸垛甚至浸满汗渍的铁锨把会告诉你。变化多端的天气,路上爬行的蚂蚁、游走的长虫甚至墙角“发汗”的水缸会告诉你……因此,在乡村生活久了,时间、空间甚至俯拾皆是的烟火气息,就逐渐“润物细无声”地化成你身体的一部分了。当你在庄院里忙出忙进,突然有一股烧洋芋的悠悠馨香扑鼻而来,沁入心脾。你这才恍然大悟:洋芋烧熟了。

随着主妇一声温婉而亲切的呼喊:“来——洋芋熟了,吃洋芋来。”全家老小便络绎跑过来。小孩子几乎是脚下生风,飞过来的。一个又一个灰头土脸的洋芋蛋,在那把长推耙的拨拉下,从温热的炕洞里,冒着热气“咕噜咕噜”一个接一个地滚出来。随即被长辈粗糙的手掌接住,并因灼烧滚烫而左右倒腾。等不及慢慢降温,人们便迫不及待地将其拿在手上“邦邦邦”地磕一磕,或捧在眼前“噗噗噗”地吹一吹,随着覆于其上的灰一缕缕飘散开去,才逐渐现出洋芋的原形和本色来。轻轻剥去一层较为粗糙却极薄的土黄色“外衣”,便是满眼诱人的焦巴金黄。伴随着草木燃烧散发的清香、泥土飘逸的醇香、洋芋熟透的焦香,你早已是垂涎三尺。待你小心翼翼地掰开焦黄软糯的熟洋芋,一缕香甜的白色热气氤氲而起,直往你的鼻孔里钻,往你的肺叶里流,往你的血脉里淌。再“吁吁”地哈着气,轻轻地咬一口,烫烫的、软软的、绵绵的、沙沙的、糯糯的、甜甜的……香到你只顾蠕动着嘴唇,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偶尔点着头:“嗯,好吃!”伸出大拇指:“啊,太带劲了!”咂巴着嘴:“呀,太香了!”此时此刻,这些由衷的赞美,似乎都是多余的。在你回味无穷的当儿,不得不佩服和感恩自然造物的神奇和大地母亲绝美的馈赠。

人间至味烧洋芋,历久弥香情更浓。沐浴在温馨的暖阳里,仡蹴在老家的屋檐下、炕洞前,一个接一个,直到饱嗝不断,直到心满意足,直到温暖的太阳悠过树巅、移上屋檐、爬过蜿蜒的西山堡子梁,夕阳的落辉给连绵的山野镀上一抹抹靓丽的金色。时光逶迤的脚步,在日月星辉里摇曳多姿,生命厚重的味道,在高天厚土里潜藏绵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