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贵锋

在乡间，草是无处不在的。不消说田间垄头、道旁庭院，就是那老屋鳞片状的瓦楞间，黄土夯制的堡墙上，废弃的磨盘石下，也有它们娇小纤细的身影。比起精耕细作的庄稼地，草的生长环境是如此的恶劣。也没有人会在意一棵草的死活。甚至，还会无端地遭受人类的踩踏和牲口们的口舌之嗜。然而，它们并不因此而破罐子破摔，自己把自己照料得精神抖擞。它们卑微，但又百折不挠，自信地过着属于它们的一秋。

冰草，是乡村里的草中之王。它的叶子两侧布满密集的锯齿，叶尖细若针芒，能游刃有余地穿透一切土质。它的根系发达，韧如牛筋，名为“冰筋”，曝晒三日，埋入土壤，仍可存活。冰草们信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信条，率领着杂草大军执着地将根须伸进肥沃的田地，与庄稼们两军对垒。在这场持久的较量中，冰草以绝对的优势使庄稼们折戟，农人们不得不亲自加入战团，与它们做斗争。但冰草又是农人们忠实的伙伴——牲口口中绝佳的美味，这让农人们对冰草爱恨交织。

鼓子蔓的学名叫做田旋花。在杂草大军攻城略地中，鼓子蔓表现突出，战功赫赫，是冰草王手下首屈一指的虎将。其花和牵牛相似，漏斗状，中间一个白色的五角星，与花瓣外围粉色的五角形状相配合，煞是好看——如此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实在让人不忍把它与杂草二字联系起来。鼓子蔓的强大之处在其恐怖的繁殖能力，其根芽、茎芽、籽皆能繁殖。某人性懒，拒去地里除草，逢邻人，问自家庄稼长势如何。邻人戏谑道：“极好，刺艾打伞，鼓子蔓端碗。”传为笑谈。

鹤虱和猪殃殃这兄弟俩也是冰草大军的得力干将。老大鹤虱，外号黏（rán）黏子，生来刚强，个大，开蓝色小花，结三棱状带刺褐色籽粒，类虱。弟弟猪殃殃，外号麻蒙子，生性柔弱，体小，攀附庄稼而生，开黄绿色小花，结球状灰色籽粒，全身倒生刺毛。这哥俩生长速度快，成熟期短，且身怀吸附绝技，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附在农人的衣服和动物的皮毛上，把它们的子子孙孙运往田地的另一处，潜伏起来，等待来年春天的时候卷土重来。

苦苣和灰条也是庄稼地里常见的两种杂草，但同时也是天然的食材。苦苣也叫苦菜，或是应了它名字中的“苦”字，味苦，春、夏、秋三季皆可采摘，可做酸菜长年食用，也可焯水凉拌，还可晒干储存。灰条，学名为藜，味甘，含有藜碱等特有物质，农妇们经常用蒸煮灰条的水发面蒸馒头，亦可凉拌。“野菜三分粮”，苦苣和灰条让人们熬过了漫长而饥饿的冬春两季，等来了夏秋季的丰收。如今，它们作为一种绿色天然的野味，早已搬上宴席，成为招待亲朋好友的稀罕菜。

并不是所有的草都跟着冰草瞎起哄，比如柴胡，比如麻黄，比如枸杞……它们就很安分守己地待在自己的地盘——田埂上，过着顺民的生活。它们不愿与冰草为伍，也不愿庸庸一生，努力地修炼自己，使自己拥有一技之长，迈入中药的行列。这让它们高冰草一等。小时候，我们这帮孩子常常在地埂子上找寻着它们的身影，挖了拿到集市卖钱，补贴家用。

马露儿、莓子和蒿瓜子是小时候我们这帮孩子最喜欢吃的几种“零食”。马露儿是马露儿刺或者应该叫扁核木的植物结出的果实，成熟时紫黑色，多汁，酸而涩。莓子是一种名为悬钩子的植物结出的果子，拇指头大小，无皮无核，色红，酸甜多汁，美味可口，有“吃了莓子不吃蜜”的赞誉。蒿瓜子，学名为地梢瓜，其果纺锤形，两边尖锐中间宽大，多白色乳汁，入口甜润。从学校后门偷偷溜出去，在后山摘几枚野果，带着灰尘囫囵般咽下，仿佛咽下了一个浪漫的童年。

簪簪花，又叫山丹丹，是令人惊艳的一种草。六条橘红色的花瓣规则地反卷起来，圆圆的，像是一盏红灯笼，惹人爱怜。农人们喜欢它们，把他们从草丛里小心地挖出来，宝贝一样移植在自家的院墙上。“簪簪花，红了么？你见我家的人了么……”这是小时候我们游戏时经常唱的儿歌之一，所寄托的对亲人的思念之情，许可窥见农人们将其栽在院墙上这一举动的细微。

乡间的草，从泥土里出生，在泥土里过活，最终又化为泥土。它们发于春，枯于秋，一生何其短暂。其生也，可疗人、畜口腹之饥，可医人、畜身体之疾；其枯也，又可供人们生火煮饭，可取暖，让农人们免受冬寒之苦。所谓草民，民和草是紧紧连在一起的。草，是我们活着的依据；草，是造物主给我们的莫大的惠泽和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