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言上过八年制小学的仓裕,对于同学和知情者的质疑,做学生时见数学就皱眉挠头的此君,以一种近乎不屑回驳的轻慢,反嘲人家一句:“不会算了补数学去!”仓裕有他的“数学”。
傍秀峰山临清源河的竹里村那所村学,是此方十里八乡一所办出色彩的完全小学。早年校门首悬有一位老先生题写的很吸人眼球的木刻对联:
清源水清清水育养清士
秀峰山秀秀山栽培秀才
身在秀山清水中的仓裕,有幸册名“栽培”之列。
同学少年,有许多可记的趣事。仓裕那个标志性的书包——装书又装馍馍的自织的亚麻布袋,便演绎出一些小小的故事——我们只取仓裕终止学业的五年级时那一段的光鲜表演。
五年级的课业表上,每日下午的最后一堂课是自习,供学生完成各科作业:算术、大小楷、日记。用功的同学,其实先于自习时已抽空完成了一半作业,对于他们,时间应该是宽裕的;对另外一些同学,时间就显得紧促了些。在课间自习不时上演的一出小品,那画面,那情景,至今清晰在同学们的脑海里。在之后的年月里,老同学们相聚,每提起这话头,便激起一阵欢笑。这出小品的主角仓裕便始终活跃在同学们的记忆中。
仓裕小小的个头,但长得敦实,两个腮帮子鼓鼓的,还透着两团红晕。那体型,老使人想起憨敦敦的大熊猫。他家在离学校足有三五里远近的南山后垴的一个小山村,两条短腿每天有去来至少两回的奔跑——十二三岁的山里娃,蹦蹦跳跳、耍耍闹闹,三五里路,好比在操场里撒欢跑几个趟子,不在话下。家境似乎尚可,至少温饱无忧。这从他有名的装书又装馍馍的自织亚麻布兜内偶有白面馍,或当地称为小白面的荞面馍可足印证。
他喜闹,小趣味多得很,多到如乡里人说的,像一把芝麻样稠,你细数不过来的。他人缘好,同学们都喜欢和他逗趣。他原本高这班学生一级,学习成绩不理想,降级落到这班。他似乎并不十分在意,照样乐乐呵呵,成了同学们总也忘不掉的一个小活宝。
当然最不能忘记的,是他隔三间五上演的那出小品。每当自习时,乘没有老师监堂,圆圆敦敦的仓裕,像拍地而起的一颗皮球,“嗖”地跳上坐凳,或甚至缘坐凳跳上书桌,将那盛有馍馍的麻布兜,在头顶一圈又一圈抡得圆圆地,同时有节奏地唱诗般高喊:
“谁给我做作业呢?我给谁给馍馍呢哎!”
响应不及时时,他会有提高声嗓的再一次招标:
“谁给我做作业呢?我给谁给馍馍呢哎!白面馍馍哎!”或“荞面焌馍馍哎!”
这一招在那时是诱人的。竹里村山清水秀,但高寒阴湿,蚕豆、青稞、莜麦覆盖了大大半山地,锅灶间,惯能闻见的当然是杂面的味道了。日子好过些的人家,隔三间五一顿碎面叶儿的麦饭,就当是稀罕享受。那时的同学,除了极个别的,带到学校里的干粮,多是缺了碱灰的酸溜溜的杂面馍,或头天夜里煮的冷洋芋。乡里学生娃,除了上课,就闹着玩儿,死命地蹦跶,饱肚子短,饿肚子长,消食快嘛!在同学口中夺食,是都能容忍的常事也是快事——不计是杂面馍还是冷洋芋。仓裕的等价交换品,多是厚墩墩虚腾腾、烤得焦黄焦黄的甜荞或苦荞焌馍,已够诱人的了;如果偶有仓裕颇气壮地吆喝的“白面馍馍”,“做作业”的竞争者就多了。仓裕这时便“牛”起来了:扫视几遍他的听众,短而胖的食指,居高临下,点兵点将般地剁向他意中的中标人:
“你!算术;你!小楷;你!……”
中标人多是学习成绩排在前头的几位(当然不会有一手颜体写得漂亮,连老师也每有赞赏的丁哥,若请他代笔大小楷,即便最眼拙的人,扫一眼便会露馅)。为仓裕代写作业,除了享受一块馍馍,代写大小楷的“枪手”,还外加了一条多少有点儿苛刻的条件:用仓裕的笔和墨,给自己写同样一篇作业——大小楷。那年月,大多人家日子紧困,学生手中的笔墨纸张也大多惜紧,代笔者借此多占点儿小便宜而已。惟怕“枪手”变卦交不出作业挨老师板子的仓裕,只好屈从这不平等条约了。
但仓裕的日记是不能代写的。叫名日记,五六年级学生其实一周三几篇也能为老师接受。仓裕的日记是领过批阅老师的红色双双圈的。大多百字左右,合着他的性格:活泛,甚至带点儿出离常规的调调儿,你仿习不来。
由于仓裕的炫示,同学们记得那篇“双双圈”日记的大致模版:
今早去上学,大泉边的柳树枝上,一只鸟儿跳上跳下,翅膀一扇一扇,嘴里一遍一遍朝我叫:“咕啾!咕啾!”我听出的是:姑舅!快走!姑舅!快走!上课铃快要响了。我撒展一个趟子,前脚刚进教室门,上课铃就摇响了。
老师确实加了个双双圈。仓裕得意地跳上板凳,像摇馍馍布兜一样摇着日记本:“双双圈!双双圈!”摇出了满教室的欢笑。随后的新篇换了鸟叫声:“咕叽!咕叽!”仓裕听到的是:“不急!不急!上课铃还在校工的屋里没睡醒。”仓裕就在小河沟里摸了会儿鱼,丧气!只摸到一条狗鱼,甩到草滩上了。结尾是:“坐到课桌旁,上课铃才响了。”这回老师的毛笔,虽然蘸了瓦碗里的红泥(那年代穷困村校的红墨水),但只批了一颗字:阅。再后,仓裕的新篇又换了一种鸟叫声:“我听到的是……”这回老师的红泥批字有点儿冷峻:“不要热剩饭!”再没见板凳上摇日记本那一景了。
升六年级时,仓裕又留级了。当老师作这样的宣布,升级者喜形于色时,同学们注意到,身个儿矮小的仓裕,在课桌前缩得更小了,剃得光光的头深深地垂着,两只手缭乱地不知在桌腔里抓挖着什么,想来是装书具兼装馍馍的那个同学们都熟悉的乡人自织的亚麻布兜吧?那天下学仓裕走出教室时,布兜在肩上没精打采地萎垂着,头始终没有抬起来,同学们都看到,仓裕那只小馒头般胖胖的手,不住地抹着和泪的唏嘘……
仓裕的学习史就终止在这一个夏天。从此再未踏入村校门一步。
数十年后,几个已是白首的来自天南地北的同学聚会竹里村,地北天南地谝了一会儿,自然触到了仓裕当年布兜馍的往事,遂笑问仓裕:记得当年跳上课桌晃动馍馍布兜的情景吗?被黑土地里的半生劳作压成一个小老头的仓裕,便装作气恼地虎起脸:
“怎么不记得!我的馍馍把你们喂得有的做官了,有的出名了,我还在这山圪崂儿里捣牛后半截子哩!”
老同学的哄笑声中,仓裕笑得甚至有点儿灿烂。兴味浓烈处,仓裕竟自己扯到关于八年制小学的学历,坦然亮出他的“数学”:“我三年级多念了一年,初小就是五年。对不?陪你们读五年级,你们升六年级,我稳坐不动,又多一年,对不?要是不退学,念完六年级,你算算!初小五年,高小三年,总共八年。不就是八年制小学学历吗?”更有目光傲然地扫视,“你们谁有本事把小学读八年的?”随后是对质疑者的嘲弄:“尔等好好补补数学哦!”当了十多年生产队文书、保管的“八年制小学”栽培的“秀才”,少见地文绉绉了个自村戏台上移来的“尔等”!
同学们笑声里显影的,依稀是那个有点儿分量的装书又装馍馍的自织亚麻布兜,在头顶一圈又一圈抡得圆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