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宝玉和贾宝玉

潘硕珍

《水浒传》里有真假宋江、真假李逵，《西游记》里有真假孙悟空、真假唐僧，甚至国王、公主、菩萨都有真假。曹雪芹只设计了真假宝玉，却足以使古往今来的读者难以辨别。《红楼梦》第三回回前批揭示了宝玉之名的由来：“宝玉衔来，落地已久，得地气收藏，因人而现。其性质内阳外阴，其形体光白温润，天生有眼可穿，故名曰宝玉，将欲得者尽宝爱此玉之意也。”观书中贾宝玉的性格，诚如批书人所说：“内阳外阴”，恰似玉石的特性：外柔内刚。贾宝玉是通灵宝玉的化身，他的大名应叫做贾玑，有第三回对联为证：“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贾宝玉的嫡亲哥哥名叫贾珠，弟弟自然叫做贾玑，宝玉不过是他的乳名。

第二回里，曹雪芹借冷子兴之口向读者揭示贾宝玉的女儿观：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贾雨村在作林黛玉的西宾之前，也曾做过甄宝玉的家庭教师。他说甄宝玉“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甄宝玉又常对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静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比的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甄宝玉的女儿观与贾宝玉相差无几。他也曾得到祖母的溺爱，因为贪玩，被其父亲打过几次，但只要叫几声姐姐妹妹便不疼了。

第一百一十四回写道，甄宝玉的父亲见到贾宝玉，“呆了一呆，心想：‘这个怎么甚像我家宝玉？只是浑身缟素。’”第一百一十五回又写道：众人一见两个宝玉都在这里，都来瞧看，说道：“真真奇事，名字同了也罢，怎么相貌身材都是一样的。亏得是我们宝玉穿孝，若是一样的衣服穿着，一时也认不出来。”内中紫鹃一时痴意发作，便想起黛玉来，心里说道：“可惜林姑娘死了，若不死时，就将那甄宝玉配了他，只怕也是愿意的。”

甄宝玉之名由来与贾宝玉不同：“因老太太当作宝贝一样，他又生得白，老太太便叫做宝玉。”《红楼梦》第二回中，贾雨村谈及甄宝玉，有一段侧批是：“灵玉却只一块，而宝玉有两个，情性如一，亦如六耳、悟空之意耶？”著名红学家周汝昌认为甄宝玉是神瑛侍者的化身，他的大名应叫做甄瑛。贾宝玉不过是偷了神瑛侍者的身体相貌。绛珠仙子（林黛玉）该把眼泪还给甄宝玉。按照这种逻辑，贾宝玉反倒成了第三者。他以此解释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成为虚话的缘由，我觉得周汝昌的断言淡化了《红楼梦》深刻的社会主题。

《红楼梦》多数版本都把神瑛侍者和通灵宝玉（石兄）当成没有联系的两个人，给读者造成了混乱。只有程乙本写道：“此事说来好笑。只因当年这个石头娲皇未用，自己却也乐得逍遥自在，各处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中，命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

第一百一十五回写道：那甄宝玉素来也知贾宝玉的为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差，“只是可与我共学，不可与你适道。他既和我同名同貌，也是三生石上的旧精魂了。”

贾宝玉则自谦说：“弟是至浊至愚，只不过一块顽石耳……”

曹雪芹一定接受了一些方家的建议，把石兄与神瑛侍者统一起来。“瑛”就是似玉的美石，神瑛就是有灵性的石头。第一回写道：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这石头就是贾宝玉降生时含在口里后来又佩带在身上的通灵宝玉，神瑛侍者才是化为贾宝玉的人形。所以，“衔玉之儿”贾宝玉方才是真宝玉。第三回写林黛玉初次见到贾宝玉，“便大吃一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脂砚斋作的批语是：“正是。想必在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见过。”

第一百一十六回写道：宝玉听了发怔，只觉自形秽浊，正要退出，又听见有人赶来说道：“里面叫请神瑛侍者。”那人道：“我奉命等了好些时，总不见有神瑛侍者过来，你叫我那里请去？”那一个笑道：“才退去的不是么？”那侍女慌忙赶出来说：“请神瑛侍者回来！”宝玉只道是问别人，又怕被人追赶，只得踉跄而逃。

由此可见，贾宝玉的前生就是神瑛侍者，只不过贾宝玉不记得罢了。

《红楼梦》第五回里，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看到一副对联，其中一句是：假作真时真亦假。贾宝玉和甄宝玉谁真谁假？有学者认为：“甄宝玉成为‘禄蠹’式的人物，被主流社会所认同，所以，对封建阶级而言，他是真的‘宝玉’；贾宝玉是时代的叛逆者，他不为社会所接受，所以，对封建阶级而言，他是假的‘宝玉’。这一真一假就是人生的矛盾面。”

我认为贾宝玉和甄宝玉不能简单地从字面推断，贾宝玉是假的，甄宝玉才是真的。甄宝玉的父亲名叫甄应嘉，谐音为真应假，这才是造假的根源。佩带通灵宝玉的贾宝玉是真宝玉。贾宝玉保持人的真性情，爱慕美人，讨厌功名，怕读八股文章。他喜欢和大观园里的嫂子、姐妹们厮混在一起，吟诗填词，甚至做出踏雪寻梅的雅事来。长大后的甄宝玉，价值观念与贾宝玉大相径庭。甄宝玉随母亲到贾府做客，王夫人和甄夫人商量着给他提亲的事情，“甄宝玉听他们说起亲事，便告辞出来。”被贾宝玉嗤之以鼻的甄宝玉，却深受其父贾政和侄儿贾兰的喜欢。贾宝玉原想将甄宝玉当作自己的知己，谁知事与愿违。他给薛宝钗说，“我想来，有了他，我竟连我这个相貌都不要了。”（第一百一十五回）如果说，贾宝玉是假宝玉，那他和林黛玉之间的木石前盟从何说起？而热衷于功名的甄宝玉，能成为林黛玉的知己吗？《红楼梦》一书多次写到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的感情纠葛。第三十六回写道，宝钗去怡红院看望宝玉，正值贾宝玉睡中觉，就替袭人做针线活，忽然听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贾宝玉和林黛玉不能结合，是受到了封建势力的阻挠。第一回写道，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了。”如果说，贾宝玉不是神瑛侍者转化的，那么，林黛玉的流泪，就是自作多情了。林黛玉死得过早，无缘见到甄宝玉，与《枉凝眉》表达的意思不吻合。

《红楼梦经典释义808题》一书列举了贾宝玉和甄宝玉的四点不同之处：第一，年龄不同。程高本后四十回说甄宝玉比贾宝玉“略小一岁”，究其实，贾宝玉比甄宝玉大四岁。第二，命名原因不同。甄宝玉只因祖母的疼爱，又生得白净，便叫宝玉。而贾宝玉是因为衔玉而生，故命名宝玉。第三，来历不同。贾宝玉乃是无才补天的顽石，经僧道点化才幻化为宝物。而甄宝玉无此宝物。第四，结局不同。贾宝玉的结局是由僧道的引领，重新回到青埂峰，还原为补天的石头。而甄宝玉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乞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