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高原的击鼓人
——读孙立本诗集《大地如流》
李广平
当一个诗人在撷取大自然中众多物象来表述和传递自己精神的繁复图景时,其中必有一个重要物象,构成诗人精神金字塔的高度或精神星空的亮度,释放或传导出诗人精神世界的构造、色彩和声音。彩霞满天,火一样燃烧的落日景象,便构成了孙立本诗歌的一个重要意象,它凸起在诗歌的字里行间,带着辉煌和苍茫,也带着惊叹和伤感。
落日那庞大的金红,是一种象征,也是一个隐喻。辉煌灿烂的永远是时光,流逝的只是人。“它们头顶,一轮巨大的太阳在熄灭/无数的时光,在掩埋”(《平原上的三棵树》),诗人立本如是说。他还说:“那一天,落日下沉/橘红色的暮光,流经她皱纹的额角/注入皮肤松弛的阴影”(《暮光之忆》),“浅蓝色的叶竹河边,我在牧马/落日的光像青㭎木,燃烧时留下的/一小撮灰//落日的光若母亲,头发在生活的阴影里/落成白霜”(《牧》),诗人在恢宏的落日里感悟和瞥见了时光和生命燃烧时留下的灰烬和白霜,瞥见了暮光在松弛的皮肤里投下的阴影。因此,他的内心萌生出忧伤、悲苦与无奈。“只能一个人扛着锄头走在回家的路上/若扛着一顶落日的草帽和/内心的铁锈”(《村庄到河流》),诗人别无选择,无可奈何,他想伸出手去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美丽辉煌,绚烂时光,他在身心里呼唤“夕阳路过,它要赎回你金箔上的亮光”(《北石窟寺》),但他依然两手空空,独有诗句,凝结成大地和时光中的石头,散立在时空之中。
“夕阳落山,众星/悬浮于河流袒露的腹地/点亮逝水//一天即将过去,高原苍茫的击鼓人/这面铜鼓//一朵火焰,磅礴而巨大/反复熔炼时间的金子/迟迟不熄”(《日落沟》),一条河永远在那里,流与不流都永远在那里。而落日那火焰般的色彩,会瞬间隐没在黑夜中,像没有存在过一样,无声无息,平静如初,让人无所适从,四顾茫然。这朵火焰熔炼出的时间的金子不会消失,它在黑夜里的星光和月光上继续闪烁,而暗淡下来的却是我们流失了的一天的生活,所有的细节和声音。
当诗人站在旷野之上,站在叶竹河边,他的心是平静的。他的周围有饮水的马,吃草的羊,有村邻的炊烟,有居于家舍的亲人,黄昏来临,落日把他引入世俗生活的宁谧和安详,诗人于是写道:“归巢的鸟雀折叠起翅膀/暮霭的山岗折叠起落日”(《折叠》),“晚霞一朵一朵,似盛开的菊花”(《火车爬坡》)。但是这种表面的平静,构成和接连的却是诗人内心的波澜、动荡或者一个欣喜,一个寒颤,一个惊喜。落日是有温度的,它能烤灼一颗敏锐而善感的心灵。“落日时分,回忆着自身的温度/让幽暗的内心,构成一片平静的光明”(《毡匠》)。
落日是光明的,黑夜是神秘的。由落日的恢宏和神秘的黑夜共同构成的这幅巨大的图景,在广阔的天地之间尤其显得神秘莫测,它展示的是我们永远也无法解读和描绘的壮丽之美,神秘之美。每个人可能由于心境的不同,便会从中领悟到不同的温度和色彩,感觉到不同的气息在自己的身体和思想里穿行和弥漫。诗人就是把这瞬间的对世界的感悟融进他的诗歌写作中,让自己的诗歌成为构成人类精神世界的一部分,辉煌而又神秘。
诗人在落日的殷红里取出了许多残损的陶片,面对这些时光的陶片,我们已无法恢复和还原构成陶的水、土和火,无法恢复和还原制陶人灵巧的双手、劳动的场景、生儿育女的欢乐、生离死别的泪水。尽管人类的繁衍生息在历史的长河中充满着相似或重复的演绎,但任何人间的历史在时间中都是无法重现在我们眼前的,面对历史的陶片,我们陷入迷茫。历史过于漫长,我们无法抵达。落日的壮丽非常短暂,但它每天都有。落日其实不落,它永远美丽鲜亮,我们在落日里看到和感到的只是生命的无常和无奈。“悲恸过后,我开始在落日晚霞里/浮光掠影,写一写你曾经历、顺从/屈辱和赞颂过的生活”(《果实的轮回中》)。
诗人立本确也体察和感悟到了落日的壮美里包涵着的神圣和纯净,因此在《鹿仁寺》一诗里这样写道:“大地圣洁,空阔如初/鹿仁寺静静地坐在落日旁边/替我把一颗俗人的心,从天边收回”。无疑,这样的描述是脱俗、空灵、纯净和神圣的。这样的描述使诗人的诗境和心境同时抵达了一个圆融而静穆的纯明境界,这就是美。